（谭元寿在《沙家浜》中饰演的“郭建光”）

谭元寿是著名的京剧武生、老生表演艺术家，被誉为“京剧领袖”。他文武兼备，嗓音高亢嘹亮，铿锵有力，吐字干净利落，俊响不绝。

据谭元寿回忆，他会唱200出大戏，其中武戏100出，文戏100出。他演唱的《红鬃烈马》《南阳关》《桑园寄子》《定军山》《打金砖》《群英会》《龙凤呈祥》等代表作深受戏迷追捧。

1971年，谭元寿在京剧电影《沙家浜》中饰演新四军指导员“郭建光”，更是被亿万国人所熟知。

特殊年代结束后，谭元寿就再也没唱过《沙家浜》，背后有着怎样的心伤与纠结？

谭元寿一生只娶一妻，晚年老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，他与“糊涂妻”有着怎样催人泪下的过往？

01

（谭元寿演出《问樵闹府·打棍出箱》）

1996年，谭元寿应“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”工程之邀，为谭派名剧《问樵闹府·打棍出箱》配像。

当时他已经67岁高龄，在表现剧中的“吊毛”（平地腾空翻跟斗，以后背着地）时，剧组工作人员担心出意外，专门找了替身演员。

谭元寿却对摄制人员说：不经我同意不能停机。在大家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，谭元寿背着沉重的行头，上前三步，左脚一蹬，刹那间腾空跃起，后背着地。潇洒地完成了“范仲禹”的“吊毛”动作。

（谭富英）

年近古稀的演员摔“吊毛”，可以说是史无前例。剧组人员都惊住了，赶紧围上来，询问谭元寿的情况，说他不该做这样危险的动作。

谭元寿动情地说：我是为自己的父亲配像，领导和戏迷非常重视，如果我翻“吊毛”用替身，怎么对得起国家，怎么对得起父亲？

一番话，让现场工作人员潸然泪下。谭元寿的一言一行，是对谭门家风的完美诠释……

谭元寿祖籍湖北武昌，1929年1月4日出生于北京大栅栏一个梨园世家。他的曾祖父谭鑫培是京剧大家，开创了京剧谭派艺术，被誉为“伶界大王”。

（谭小培）

谭元寿的祖父谭小培工京剧老生，与奚啸伯、马连良、杨宝森并称“新四大须生”。

谭元寿的父亲谭富英是京剧谭派老生表演艺术家，是新谭派的创立者。

谭元寿出生时，正值京剧的繁荣期，加上祖辈、父辈都是京剧界泰斗级人物，他的家境非常殷实。谭元寿一降生，家里就有乌黑锃亮的德国汽车，房子数十间。

然而谭家非常节俭，家里的电灯不能超过40瓦，冬春季节顿顿吃白菜，只有逢年过节谭元寿才能吃上肉。

受父亲和爷爷影响，谭元寿小小年纪也迷上了京剧，父亲吊嗓子，他也跟着咿咿呀呀，父亲的弟子们在院子里练功，他也跟着舞枪弄棒。

（谭富英（左）与谭元寿（右）合演《汾河湾》）

6岁时，谭元寿就跟随父亲同台演出《汾河湾》，赢得戏迷潮水般的掌声。

解放前，京剧界有“父子不传艺”的行规。这是因为学戏非常苦，父亲狠不下心，教不出优秀的下一代。

为让谭元寿有个好未来，1938年父亲送谭元寿到富连成京剧科班学戏。富连成科班在梨园界赫赫有名，谭富英、马连良、裘盛戎等名家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。

9岁的谭元寿跟随连平、茹富兰学武生，跟随雷喜福、张连福、刘盛通学老生。

02

富连成规矩很严，担心弟子身材走样，大家顿顿吃不饱。挨打更是家常便饭，吐字不清楚要打，动作不到位要打，起床晚了要打，与师父、师兄顶嘴要打，一人淘气全班跟着挨打。

谭家与富连成班主是世交，入科第一天，谭小培就跟对方有交代：戏不打不成，孩子交给你了，一律按规矩办，管教千万别手软。

由此班主常常“关照”谭元寿，他犯了错误，挨的板子是师兄弟的两倍。

在富连成学戏每年只有过年时才放3天假，要是赶上排新戏，年假都有可能取消。

（谭元寿演出《野猪林》）

谭元寿晚年回忆，那7年受的苦，比蹲大狱有过之无不及。然而在富连成学的东西能记一辈子，终身受益。

1945年，16岁的谭元寿正式出科。他扮相英俊，声音洪亮，身段潇洒，是难得的京剧人才。京剧大师叶盛兰慧眼识珠，将谭元寿招入育华社担任二排老生，成为荀慧生的“挎刀”（ 指剧团中除挑梁(既领衔)主演之外的主要演员）。

谭元寿随时随地学习，为日后的腾飞打下了坚实基础。1947年，谭元寿与京剧大师杜近芳同台演出《红鬃烈马》轰动京城。

儿子终于学有所成，谭富英倍感欣慰，同时他也有一桩心事。1948年，他认真地问谭元寿：你想娶媳妇吗？

（早年谭元寿）

谭元寿不知父亲的用意，回答道：我还年轻，想先立业后成家。

谭富英脸一沉：那不行，你不看看你爷爷多大年纪了？原来此时谭小培已经67岁了，身体一直不好，他有生之年最想看到孙子娶妻生子，看到家中第四代降生。

谭家规矩很大，谭元寿不敢反驳：表示愿意听从父亲的安排。几天后，谭富英拿来一张女孩照片，让谭元寿看了一眼，就算订婚了。

1948年，谭元寿结婚了，妻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。对方名叫王振荣，1931年出生于北京。王振荣家境、文化都一般，但容貌端庄，性格温柔，对待长辈孝顺有加。

虽然是封建包办婚姻，但谭元寿与妻子互敬互谅，恩爱有加，感情非常融洽。

（谭元寿与妻子王振荣）

一年后的1949年，谭元寿夫妇的儿子降生了。谭小培终于看到了第四代，老人非常开心，谭元寿给儿子取名谭孝曾，寓意希望儿子能孝顺、敬重曾祖父。

儿子的来临激发了谭元寿的激情，从1949年起他自行挑班，演唱了《桑园寄子》《草船借箭》《战太平》《失·空·斩》等经典京剧剧目，只要他登台场场爆满。

03

红遍京城后，谭元寿又在上海天蟾舞台挑班。那时他有年龄优势，精力好、体力好，经常一天演日、夜两场。

谭元寿会的戏非常多，能够做到连演一个月，剧目不雷同。有时为满足戏迷需求，谭元寿能将《野猪林》《风波亭》连演半月。天蟾舞台有3000多个座位，场场爆满。

（谭元寿早年演出《失街亭·空城计·斩马谡》）

上海戏迷奔走相告：谭富英的儿子谭元寿非常了不起，老生戏、武生戏出神入化！看他的戏一次就上瘾，戏票得提前买，去晚了连站票都买不到！

谭元寿年纪轻轻，红遍北京、上海，成为京剧界一颗耀眼的新星。

新中国成立后，谭元寿放弃高额收入，主动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京剧团，由一名旧社会艺人变身军旅演员。

1953年春天，谭元寿和父亲谭富英都接到了去朝鲜前线慰问的调令。当时谭小培已经病入膏肓，但老人深明大义，他对父子俩说：你们去吧，我盼望你们圆满完成演出任务。

（谭元寿剧照）

谭元寿与父亲给爷爷磕了3个头，与老人洒泪而别。3月后，他们从朝鲜前线返回国内，这时谭小培已因病离世，享年70岁。谭元寿泪流满面，他体会到了忠孝不能两全的悲壮与无奈。

1954年，谭元寿转业进入北京京剧团，与父亲谭富英成为同事。那时团里名家众多，他还经常与裘盛戎、张君秋、马连良、赵燕侠等京剧大家或同台演出，或一起切磋，表演风格日臻成熟。

舞台上的谭元寿嗓音高亢嘹亮，扮相俊逸儒雅，表演风格古朴苍劲，渐呈大家气候。五六十年代，谭元寿先后在演出了《战太平》《定军山》《黑水国》《九江口》《满江红》《打棍出箱》《连环套》等传统京剧，深受戏迷追捧。

（后排右一为谭孝曾，右二为谭元寿，中坐者右为谭富英，左为杨淑珍，坐沙发者为谭元寿妻子王振荣。）

婚后，王振荣先后为谭元寿生下谭孝曾、谭立曾等6个子女。她在家里照顾公公婆婆，抚养子女尽心尽力，为丈夫撑起了稳固的后方。谭元寿从内心感激、疼爱妻子。

1965年，谭元寿正在长春拍摄一部京剧电影。突然北京京剧团给他发来电报，让他火速回京。

原来团里正在排演现代革命京剧《沙家浜》，扮演“郭建光”的演员换了好几个，领导都不满意，最终决定调谭元寿火速回京，饰演“郭建光”。

谭元寿将排戏看得非常重，当时北京京剧团在虎坊桥工人俱乐部，他的家在大栅栏，两地距离只有两公里。

为了塑造好“郭建光”，谭元寿担心回家分心，他吃住在团里，5个多月没有回一趟家。

04

（谭元寿饰演的“郭建光”）

1966年，京剧《沙家浜》在上海首演大获成功，接着连演40场。

舞台上谭元寿塑造的新四军指导员“郭建光”英姿勃发、光彩照人。为表现“郭建光”的英雄气概，谭元寿唱的都是高八度，其他演员根本唱不了。

因此北京京剧团《沙家浜》剧组，“郭建光”没有B角，每次演出都是谭元寿出场。

1971年，长春电影制片厂将京剧《沙家浜》搬上了银幕。该片在全国公映后引发万人空巷。

亿万国人喜欢上谭元寿塑造的“郭建光”，尤其是他在片中演唱的《十八棵青松》《朝霞映在阳澄湖上》《好山河寸土不让》等唱段，更是成为传唱不息的经典。

（谭元寿《沙家浜》剧照）

（电影《沙家浜》海报）

那是一个崇拜英雄、敬慕英雄的年代，谭元寿因饰演“郭建光”成了全民偶像。全国各地很多女孩纷纷给谭元寿写信，表达内心的爱慕。

王振荣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，渐渐有了自卑心理。她伤感地对谭元寿说：咱俩的距离越来越大了，你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我不怪你。

谭元寿回答道：你为我生儿育女，替我孝敬双亲，任劳任怨，你才是这个家的功臣。你想让我当陈世美吗？办不到！

为让妻子有安全感，每月一领到工资，谭元寿就全部交给妻子，即便发10块钱的演出补贴，他也对妻子说清楚。

（谭元寿）

虽说是包办婚姻，但谭元寿和妻子都将对方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
谭元寿唱《沙家浜》一唱就是10年，在那个精神文明匮乏的年代，他嘹亮的唱腔，潇洒的舞台动作，让无数国人感受到京剧之美，艺术之美。

1976年，特殊年代结束，谭元寿因为演唱革命样板戏被隔离审查，时间长达10个月。

自己没有做对不起人民的事，没有做伤害戏迷的事，自己歌颂英雄有什么错？谭元寿想不通。

10个月后，谭元寿恢复了自由，但心里有了一个疙瘩，从此再也不唱《沙家浜》。“郭建光”曾让他的事业达到顶峰，曾让他成为全民偶像。但此后谭元寿将“郭建光”永远尘封在心底。

（叶少兰（左）与谭元寿（右）合演《群英会》）

80年代中期，全国各大京剧团复排现代革命京剧，有人请谭元寿重新唱《沙家浜》。

谭元寿摆摆手，婉拒道：我上了年纪了，唱不上去了，演员要懂得遮丑，你就别难为我了。

后来，北京京剧团复排传统京剧《打金砖》，60岁的谭元寿在剧中饰演“刘秀”。

《打金砖·太庙》一折难度极高，很多演员望而生畏。然而谭元寿的表演依然潇洒流畅，高腔穿云裂石。

05

（右起：谭孝曾、谭元寿、谭正岩、王振荣、谭孝曾妻阎桂祥）

（谭元寿与孙子谭正岩）

退休后，谭元寿依然心系京剧事业。在他鼓励引导下，儿子谭孝曾也成长为京剧老生名家。谭孝曾演唱《四郎探母》《群英会》《龙凤呈祥》《将相和》等剧目，深受戏迷称赞。

需要指出的是，谭元寿与父亲谭富英联手给谭孝曾做媒，他迎娶的妻子是京剧名旦阎桂祥，第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。

谭孝曾与阎桂祥的儿子名叫谭正岩，1979年出生，工谭派老生。谭元寿后继有人，谭派艺术后继有人，他倍感欣慰。

谭元寿多次对家人和媒体记者说：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妻子，结婚后，她帮我服侍爷爷，孝顺父母，照顾我，养育儿子，照顾孙辈，关心呵护谭家5代人。

（谭门三代合作演出《定军山》。从左至右：谭正岩、谭元寿、谭孝曾）

为此，退休后的谭元寿用各种方式弥补妻子。他在家抢着做家务，反复研究、试做妻子喜欢的美食，每天再忙他也要陪老伴遛弯。

然而令人痛心的是，2000年左右，王振荣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，也就是俗称的“老年痴呆”。

她的记忆力衰退很明显，为挽留住曾经的美好，谭元寿一次次讲他们年轻时的趣事。每天将老伴打整得干干净净，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利落，丝毫不像阿尔茨海默病症患者。

后来，王振荣渐渐不认识家人，有时连谭元寿也认不出来。谭元寿哽咽着向她讲述两人相识相爱，讲述她抚养儿女的艰辛。他边讲，妻子边点头。

这一幕，常常让儿女、让邻居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
（谭元寿）

以前儿子演出时，谭元寿从不敢去现场，生怕儿子唱不好，自己无法接受。上了年岁后，孙子登台演出，他同样不敢去看。

每次都是事后看录像，然后对他们一一指点。2020年8月，孙子谭正岩即将演出京剧《许云峰》，谭元寿非常关心，将注意事项用圆珠笔写了整整两页纸。

两个月后，2020年10月9日，一代京剧名家谭元寿在北京离世，享年92岁。

2023年8月，谭元寿先生已经离开我们3年了。他一生爱京剧，爱家人，在舞台上塑造了众多鲜活生动的艺术形象，艺术不死，艺术不止，谭元寿将永远被千千万万的戏迷铭记、怀念！